我们下辈子再做父子

尧不可及

         我的父亲朱光学，出生于一九五六年四月九日，因病于二零二三年十二月一日辞世，享年六十八岁。我父亲是洪庄镇阳街村人，兄弟姐妹共七人，是长子，我爷爷兄弟四人均为农民出身，爷爷辈中在我们大家族里是大爷爷管事，到我父亲这一辈，叔伯十二个人中我父亲是唯一的大专生，个头虽小但头脑灵活做事稳重，深得族人肯定和认可，理所当然成为我父辈中的主心骨，大小事由我父亲最终拍板做决定。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吃不饱穿不暖，你自幼家境贫寒生活艰苦，为了照顾弟弟妹妹们，营养不良骨瘦如柴，你到十八岁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不足九十斤，身材小能量却很大，为一口气喜欢与人争辩骨子里头不认命永不服输。大姑说上中学时所有人都在劳作忙农活，你却不愿意一辈子这样打桩户，家族中管事的大爷爷发话，“你要是不想这样辛苦干活，给我好好读书上好学也行啊”。这一句话深深地激发了你对生活的理解，树为一张皮人为一口气，自那以后你奋发图强，努力刻苦，七七年由于刚恢复高考复习资料少准备不足，第一次没有考取，第二年你的化学老师，从无锡下放到苏北的知青在你举棋不定犹豫还要不要继续参加高考的时候帮助了你，无私地从东海县新华书店买来复习参考资料送给你鼓励你再考一次，皇天不负有心人，第二年你考上了运河师范班，作为我们村第一批大专生，毕业以后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爷爷在世时经常在我面前说起当年煤油灯下刻苦学习的场景，给我们家族带来了荣耀和光辉，勉励我也能够向你一样成才有担当。如今你和爷爷奶奶在另外一个世界终于团圆了，这个冬天特别地冷，在你的五七祭日我写下这些文字，再次追忆你对我的关爱和照顾，控制不住泪如雨下，你看着我出生，我看着你走，从温暖到冰冷，你给我上户口，我给你注销户口，你接我回家，我送你离开，你在那个世界会想起我来吗······！？

读师范时你每次从家里回学校总是带着奶奶手工烙的煎饼、大葱、老咸菜萝卜干、盐豆、花生米，米和面留给弟弟妹妹吃，尽量给家里减轻负担，孰不知你那时正是急需营养长身体用脑的时候。一家人挨饿最多吃苦最多的除了爷爷奶奶，就是大姑和你了。你是那么样地爱护自己的兄弟姐妹，在大姑手臂骨折期间，你还主动帮她办理住院陪护过夜，在小叔家地里长满杂草干旱没水的时候，你多次到小叔家关心和提醒，主动帮忙联系找机器来帮他们家的地灌水，这样的场景不计其数，妈妈总说你心里面想着大家，顾不上小家，对待别人家比对待自己家还要好，一辈子都是这样，你总是一笑而过，不以为然，你确有大男子主义的秉性，但也是责任担当。中国五千年以来的孝道在你身上体现地淋漓尽致，上对爷爷奶奶你感恩戴德，孝心有佳，村上人无人不知无人不说你是大孝子，你照顾奶奶比照顾子女还要用心，奶奶喜欢吃硬的食物却吞咽不下，你会咀嚼以后喂给奶奶，她得了老年痴呆生活不能自理时，大夏天你亲手帮她换衣服擦身体，总是不耐其烦地照顾，你给我们儿女树立了非常好的榜样和示范效应，你自己却一走了之，不给我们反哺的机会，你总是照顾到别人的感受，不顾及自己的身体，总帮我们排忧解难，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在扛委屈自己受，事情考虑很多很细，让我们方便和空闲。我们享受了你这颗大树带来的滋润和营养，刚刚成长起来你却离我们远去，不带走一点泥土和芳香，你在世时有时候我们会嫌你管闲事太多，走了以后我们却无比地怀念，对你的思念更是与日俱增。

你这一生充满了艰辛和困难，但你总是能迎难而上，“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句话你总是挂在嘴边激励我们。一九八零年的夏天你终于师范毕业走上教师岗位，八零年九月至八一年六月你被分配在山左口乡芝麻巷联中；八一年九月至八二年六月被调至洪庄乡阳春联中；八二年九月至八五年六月在洪庄中学任教；八五年九月至八六年六月在城头中学任教；八六年九月至九三年六月在石湖中学任教；九三年九月至九七年六月在山左口中学任教；九七年九月至二零零三年六月在双店中学任教；二零零三年九月又调回洪庄中学至二零一六年退休，你是一位平凡的人民教师，却谱写了不平凡的工作履历，辗转八个学校教过数学、物理、化学三门科目，担任过班主任工作、教导主任、总务主任，组织哪里需要你，你就到哪里去。四十年的教师生涯你做到了爱生如子，遇到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下了班骑着自行车接上我就去学生家里做家访调研，不厌其烦地与学生家长解释和沟通，恳请家长支持孩子考学改变一生命运，必要时自掏腰包勉励学生，就像当初你自己考学时得到了你老师的帮助一样，完成自己的使命。我们家跟随你工作的调动，每次都是住在你工作单位分给的家属院，学校过年值班你总是冲在最前面，爱校如家在你身上体现地淋漓尽致。出殡那一天你生前的同学、同事、学生都来送你这最后一程，他们一提到老朱，也都是热泪盈眶，都没想到你会走得如此之快，不能接受如此突如其来的消息。你中学六年的老同学跟我说起你当年上学时的情景，见人喜欢打招呼，和班上所有同学都能相处很好，高兴的时候喜欢唱歌表演节目，嗓子特别好声音洪亮有穿透力传遍整栋教学楼。你以前那么地喜欢和人打招呼、喜欢交谈和争辩，你的音容笑貌都是那么地封存于人的印象之中，现在的反差如此之大，我们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看到你安静地躺在棺屋，任凭再多的人呼喊你，你都不为所动，这怎能不让你的老同学和同事们感到悲凉和叹息？

上小学时我学习习惯差不及时做作业，或者晚上睡觉前洗脚磨蹭为了多看一会电视，总少不了你的打骂，有一次你随手拿起院子墙角的一块木头打我的屁股，没想到木头上还有个钉子，一不小心钉子打进我的屁股里鲜血直流，直至送到医院处理，才止住血包扎好伤口，三十年过去了我屁股上的那个伤疤现在还在；上初中时我比较贪玩游戏机，偷偷拿家里钱去玩就不说了，还影响了学习和饮食时间，你带着我妹妹到游戏机室找我，让我做反面教材，让我妹引以为戒，还警醒了我，直到一九九七年的夏天，中考成绩出来我名落孙山，当时的场景犹如晴天霹雳，你怒发不可收拾，那天你一进院子就把门反锁上，我就知道今天的下场了，以前我被打还会有妈妈护着，那次你手脚并用，狠狠地揍了我一顿，埋怨我不争气不珍惜良好的学习环境，是我被打得最惨的一次，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因为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被揍。自我上高中以后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没有了疾风暴雨式的管教，增加了润物细无声的行动，可能是你保护我自尊心的原因，也可能是你更新和升级了你的教育方法，你主动关心和了解我的高中生活和学习情况，尤其是在高三体育训练和高考这些关键时刻，你总能出现，给我安慰和鼓励，让我无所顾忌充满信心迈向考场；第一天大学新生报到也是你送我去的，我大学四年你工作再忙，都会时不时地送给我温暖，鼓励我继续考取研究生，在备考的那段时间你总是会隔三差五打来电话，询问我的准备情况，适时提醒和激励我勇往直前。得知我考取华东师范大学研究生的那一刻，我终于看到了你灿烂的笑容和为我感到自豪的样子，直至我后来找工作、结婚、买房、生子等，你都一如既往地支持我和鼓励我，遇到挫折时你总安慰我说办法总比困难多，你想尽一切办法借亲戚朋友的钱给我付婚房的首付，让我放宽心，鼓励我说借来的首付钱五年还不清就八年还，八年还不清那就十年，你积极乐观的心态让我感到震惊，这种积极向上乐观的心态也深深地影响了我，我时常在想你为何能有如此深厚的见识和长远的眼界。还账的那几年有一次我瞒着你回老家，在厨房里发现你和妈两个人竟然吃的咸菜和粗茶淡饭，竟然没有买大鱼大肉吃，自己宁愿生活艰苦，平时省吃俭用，也不让儿女受一点点委屈，这就是你对待儿女的真实写照。打小你就是打我最狠的那个人，但也是这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父爱无声，却是无处不在。对于我们来说，你的离世不是一场暴雨，而是一生的潮湿。你不善言辞，但没说出口的爱你都藏在行动里，父爱不善言语，却厚重如山；父爱既顶天立地又负重前行，儿子终于明白能遮风避雨的，不只是房子，还有父亲。如今你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不要再省吃俭用了，我会时常去给你送纸钱，到你坟头给你送去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和猪肉白菜馅的饺子，钱用不完就给爷爷奶奶分点去，你们终于能够吃上团圆饭了，你不用操心我们工作和生活了，你只管在那个世界继续你喜欢的生活吧，只希望你能比以前再开心一些，爸爸，你能听到儿子的呼唤吗？我会照顾好妈妈和妹妹的，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请你放心！

从小学、中学、大学一直以来都是听从你的安排和设计，直至读研究生时你每月还给我打生活费，所以到我毕业工作的第一个月开始，我就决心自己一定要独立，尽量不再看你脸色行事，除了婚房的首付钱和拿房的装修钱还靠你帮衬之外，其他方面我都是按照我的想法和计划一步步实施，基本不再依靠你的资助了，本就不想伸手要的我注重面子，自己的收入也确实渐长，八年前我自己攒钱买车，开了三年多再次换车，为了满足自己自驾游的爱好，一年多前又买房车，这其中最难忘的就是二零二零年七月我带着你自驾进藏的经历，那两个星期我们父子俩同吃同住同游，相同的爱好没有外界干扰之下我们俩暂时没有了父亲与儿子的角色定位，犹如好朋友般地同甘共苦，一路经历风风雨雨相伴到圣城拉萨，你在路上把你年轻时的经历和往事向我吐露心声，我也毫无保留地把我多年积攒的疑惑和不解同你交流，那两周的相处比这几十年你我的时间加在一起还要有意义，我从未那样近距离地接触到你，和你同呼吸命运，在看萨普冰川返回营地的路上，突遇倾盆大雨，上山路变得泥泞轮胎打滑，这时候为了以防万一倒溜，不听劝的你主动下车推车助一把力，好不容易上到山顶，后视镜中分明看到你气喘吁吁，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要知道那可是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啊，常人走路都成问题，你还在后面推车，到了车跟前你还面带笑容强做轻松状。去完孜珠寺和比如的骷髅墙，我们告别大部队准备转三一七国道往拉萨方向行进，刚上一零九国道往那曲方向几十公里的地方，你终于迎来了高原反应，呼吸不畅有些头晕，甚至意识还有些模糊的时候，你却关心起我来了，我告诉你我没事，想放弃继续带你走一零九国道到拉萨，打算开车送你上那曲火车站回家的时候，你却坚持要克服一下困难，说这是你第一次去西藏，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表示已经到了那曲再怎么样也要坚持到拉萨的决心，后来真没想到你一语成箴，这次西藏之旅真的是我们俩最后一次同行。听你这么说我只好拿出氧气罐让你吸点氧气，找到一个饭店补充点能量观察再做决定。等吃完饭以后稍作休息和调整，你的状态明显好转，我们这才再次踏上去看西藏三大圣湖——纳木措的路上，那曲的休整以后一直到拉萨你都没有出现高反，这次西藏之旅注定是你和我的心灵之旅，既拉近你我的距离加深了父子情，也能够完成此生必驾西藏的心愿。这次冒险去西藏回来以后，即便没有得到我妈妈和老婆的谅解，但你和我心照不宣，彼此心里都非常地坦然和知足，我们两代人自驾旅行的传承从那一刻起已经铸就，我们俩相互依靠、彼此安慰鼓励同呼吸共命运克服艰难险阻最终实现心愿的经历让我终生难忘。现今你走了，我没有了指引员，以后路的方向在哪里？我没有了翅膀，还能飞得更高吗？我没有了心灵导航，还能找到归属感吗？你在世时我并不觉得你有多么地重要，甚至还有一点点厌烦你的啰嗦，办理后事的那几天我也没有哭地很伤心，只觉得像做梦一样很不真实。直到快给你过五七静下心来回到现实中，才发现你是如此地让我留恋，无论大家族还是小家庭以前都太过依赖你的管事了，你是老朱家的顶梁柱，有你我们就有主心骨。你走后这一个月我多么希望你能拖个梦给我，但是始终没有等到你。我时常想念起你的音容笑貌，回忆你我共同走过的路，聆听你的教诲和唠叨，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二零二三年七月刚放暑假你就问我要不要计划去新疆，我说不确定，你就开始组织你的同学开你的别克商务车自驾游，八月中旬连云港出发历时四五十天，经过山东、河南、陕西、甘肃、内蒙、新疆、河北、安徽等地共计一万多公里，你不放心让张叔叔开，全程都是你一个人驾驶，每次打电话询问你都说没事，身体吃得消，估计也是出去游玩的好心情压过了暂时的疲劳感，十月中旬你开始咳嗽，到洪庄镇医院验血有两个指标很高，医生开了药让你回家吃，吃了两周发现指标有所降低但还是不能回到正常值，你准备去县城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刚好我妹在老家准备回镇江，就想带着你去镇江第一人民医院做全面检查，十一月十号中午十一点左右我在去食堂的路上接到我妹电话，她哭着对我说：“爸爸CT结果出来了，疑似肝胆细胞病变，医生单独告诉我，现在他还不知道病情，我们要不要告诉他？”我思考片刻，同妹妹商量决定不隐瞒，据我们对你的了解情况，我们也不可能隐瞒得了你患癌的实情，再说你常常教导我们诚实做人，对自己负责，更是对你负责的态度，我们也不能让你稀里糊涂，带着猜疑去面对疾病面对生活。当我们把实情告诉了你，没想到你出奇地镇定和坦然，还么想好如何去给你安慰和鼓励，你反过来还让我们要放宽心。十一月十二日我从常州开车到镇江，陪你做加强核磁共振，十三号结果出来确诊胆管里面有肿瘤，镇江医院的医生也将检验结果发至南京鼓楼医院专家，表示肿瘤的这个部位很不好，位于左肝和右肝之间的部位，相当于一棵树的树干和树枝交叉处，建议我们去上海求医。十四号、十五号两天我们分别挂了上海东方肝胆医院、复旦肿瘤医院、上海中山医院的肝胆外科的专家号，三家医院看完以后你最终决定在上海中山医院住院检查治疗，十六号上午十点我们陪你到中山医院预约做PETCT的检查，十七号检查完以后回镇江准备住院物品，十八号早晨五点半我开车去镇江接你去上海中山医院办理住院，你说：“有病就治病，我不会放弃，尽人事然后听天命”，告诉我要对你有信心，一来这肿瘤还未确定是否恶性，即便恶性是否早期还是晚期也未可知，如果能做手术你是一定选择做手术的，身体没有基础疾病，心态轻松放得开，同时医学也在进步，还是要选择相信医院相信医生。即便如此我们一家四人还是表面上轻松，内心不免忐忑，我注意力集中在开车上，你坐在副驾驶，通过后视镜我能看到妈妈和妹妹都在极力掩饰内心的紧张，故做轻松状，一路上尽力找一些轻松愉快的话题。十八号办理住院时同病房的病友只要交一万五、两万左右的预交款，你需要交五万，同其他病友相比，你的疾病也是最严重的肝门胆管恶性肿瘤，部位复杂病例少难度大，但你仍然对医院对医生充满了信心，十九号抽了十七管血液，二十号做各种各样的术前检查，上午空闲的时候你说让我陪你去剪个头发，我们在中山医院对面的理发店剪完发后，你问我理得怎么样，就像我小时候你经常跟我说的那样，我也说还可以再短点，我们俩相视而笑。这天中午问你喜欢吃的水果，不孝儿子才知道买给你苹果、梨、小番茄、香蕉，你每样都吃了一些，到了下午你吃了妹妹买给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和土豆丝，竟是你二十号晚上我第一次帮你洗澡，最后一次触摸你的身体，还是那样地硬朗和结实，完全看不出你是生病的状态，你还指着小便告诉我，胆管里有问题了胆汁排不出去小便才发黄的，你说小便发黄自你新疆自驾游回来就有，但那时任何人也想不到会和肿瘤有关系。二十一号做手术之前你的兄弟姐妹全都来上海了，从病房出来坐上手术车你笑对病魔，安慰我们道：“没事，没事，我没事的。”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乐观和豁达，向我们摆摆手，示意我们放轻松。当时我是知道你心情的，表明上镇定轻松，内心多少还是有一些紧张的，只不过你隐藏地很深。从住院开始的几天病友们都说你晚上睡觉很深，还打呼噜。只有临做手术之前的那个晚上，我把老家人安排好住宿以后，夜里十二点多到病房看你的时候，当时你并没有打呼噜，所以我判断那个晚上你很可能没睡得那么好。当天手术的时间非常地长，从中午十二点多进去，一直到晚上七点多才出手术室，我们大家都等在手术室外面，没想到你被推出来的时候状态竟然是那么样的好，麻药的药性没有很快消失，但你的身体没有那么地虚弱，我儿子趴在手术车上喊着爷爷、爷爷，你还能回应他，当时我们所有人悬着的心都暂时放下来。Icu病房规定家属每天下午四点半到五点之间可以探视，二十二号下午四点我们十几个人都早早地等在病房门口，家属可以隔着玻璃窗和你通电话，你背对着我们身体插满各种管子，无法转动身体，你强忍着手术完刀疤的疼痛，摆手向我们打招呼，脚还能左右交换，告诉我们你很好，从我开始，依次是我妹、我大姑、二姑、二叔和你通话，大家都表达了对你勇敢闯过手术这一关的赞叹和期望你早日康复，当电话轮到三叔接听时，还没有说到一半，可能是信号不好，或者是时间差不多到了，竟没有说完就挂断了，都没有轮到四叔和小叔接听。你连续几天在icu病房病情都比较稳定，二十三号医生再次插管到你的胸腔里吸取积液帮助退烧，每次探视你总说你已经好几天没吃饭，天天挂营养液，希望早点出去，另外最问我最多的问题就是你的肝脏到底切了多少，你总是表现出很乐观的一面，但也有脆弱的时候，所以我都会避而不答，转移话题不敢告诉你实情。二十一号手术期间医院有一个环节是通知病人家属看手术切除的活体。当时我、我妹妹、我表姐、我老婆四个人去看了你切下来的肝，医生用一个盆把你刚切除下来的右肝给我们看，用镊子指着中间的残杂物告诉我们说那就是肿瘤，我们四个人都震惊不已，因为医生切除下来你的肝是那样的鲜活和健康，切除的肝脏体积占了一大半，这实在是太大不能让人接受，我们四个人看完以后都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在一旁哽咽，对接下来你的术后护理和恢复心理都没把握。但你二十三、二十四号这几天在icu的表现确实比较稳定，所以我从二十五号到二十八号回常州上班，期间你都是妈妈、妹妹、四叔在照顾。29号上午手术医生查房告知我们病人可以喝流质米汤加一点果汁，我问什么果汁，医生说橙汁。我马上就到一面对面的水果店买了一杯鲜榨橙汁，每天都想着能早日吃东西，听到医生说可以喝米汤，你也是非常兴奋，中午大概喝了一口橙汁和分三次共两百毫升米汤后，下午两点左右你突然说胃胀难受不舒服，我们立即告诉医生，当时手术医生不在病房，值班医生也不懂具体病情，只能电话请示手术医生，让你下床多走，让肠胃动一动，以为是消化吸收的问题，有两次你坚持按照医生意见在走廊上走了两次，用手靠在住院大楼十三楼的窗户边，眼睛看透过窗外的高楼大厦看向北方家的方向，若有所思。这期间还是疼痛不减，医生就下单用开塞露，还是不减效果，一直到下午五六点的时候手术医生终于来到病房，他也是坚持让你下床走路，那时你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我和四叔架着你去卫生间，之前身体那么结实的你竟然瘫下来，一点都走不动路，说了好几次自己不行了要撑不过了，甚至向我妈交代一些事情了。手术医生眼看你的症状还没有减轻，最后决定给你挂止疼药水，几瓶输液以后你逐渐睡去了，那天夜里我也睡着了。只有四叔没睡，向以往一样夜里照看你，白天才休息。凌晨四点半抽血六七点结果就出来了，情况很不好，血小板指标异常，提示肝脏有急性血栓，这时候手术医生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上呼吸机打抗凝针准备再次送icu，期间你还有些意识，但已经疼痛难耐，我和妈妈一直看在你跟前，一直询问我妹妹来了没有，我便立即给正在上班的她电话告知你病情加重，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估计那时候你已经意识到挨不过去这关了。三十号上午十点左右icu通知家属陪同推手术车去做ct检查，结果非常痛心，你手术只剩下的那一小部分左肝，竟然出现肝细胞坏死导致肾开始衰竭，但是最致命的还是肝衰竭。从三十号上午再次进icu，医生虽然还在积极抢救说准备上最好的药水，但我们还是能感觉到医生语言的苍白无力和缺少信心，手术医生也要我们做最坏的打算和准备，并且问我们老家有没有什么说法，是否要考虑病人活着回到老家，考虑到上海到连云港的距离，他可以跟icu医生交代，至少给出我们十个小时的时间做回家的准备，这时妈妈和妹妹都看向了我，这时你已经陷入昏迷状态，到了需要我来选择做决定的时候了，第一次感受这种责任的重大和选择的无可回避。医生说还有10%的希望救回来，刚进icu不到半天的时间就决定放弃实在太难了，所以我最后决定还是给icu一天的时间试试看，当天下午四点半我们再进icu病房，隔着玻璃窗探视你的时候，你已经没有任何反应和动作了，已经基本昏迷了，医生说怕你拔管子，手和脚都被绑起来了。任凭我们再怎么喊叫，或许能稍微看到我们，但你都听不到了。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很快就到，那时老家人也全都来了，大概有三十个人，都不愿意离开，拥挤在icu门口不愿离开。晚上六点半得到医生的许可，只允许家属中的一人进入零距离接触，我换上防护服带上防护帽第一次踏进icu病房，心理相当忐忑，从未有过的不详预感，但我仍然要故作坚强状。到了你面前我先喊了你一声爸，你答应着，告诉我你很热，那时你浑身插满了管子，医生用了透析机，我从你的右胳膊摸向你的胸膛再到你的左胳膊，身体确实烫得很，医生说那是空调鼓风机吹的热风。我一开始还是跟你说一些鼓励的话，告诉你医生说还有希望，上了最好的药水，全力在抢救你，你要配合医生，振作起来，你没什么互动，示意我身体很不舒服，希望我帮你把管子拔掉，我没有听，但我稍稍把你嘴上的氧气罩挪了挪，你好像舒服了一些，还想说话但喉咙里明细有痰，有话说不出，有气试不出来的那种感觉。我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实在看不下去你有气无力的样子，我就把现在的病情告诉了你，妈妈和妹妹，你的孙子还有老家的亲人们都在外面来看你了，医生也在全力以赴争分夺秒，你千万要挺住，我们大家都等着回来呢。你好像无动于衷，我便换了一个简单交流的方式：我问问题，你点头或者摇头。我紧接着说：“爸，你现在身体很难受，我知道的。咱们是继续选择在这里抢救还是准备带你回老家呢？”你还是没有立即做表示，但这时候我感觉到你分明在想着什么，不愿意相信眼前发生的，非常无助的表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医生这时候提示我不要太靠近病人，让我抓紧时间。这时我便不再绕弯弯，直接问你：“爸啊，咱别再受这个罪，我不能看着你痛苦了好吗？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明天带你回老家，回到生你养你的地方，和爷爷奶奶团圆好吗？”这时你微微闭上的眼睛睁开了，点了点头，一辈子坚强如磐石的你那时那刻才认命，我再想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再一次陷入昏迷之中，没有什么反应和感觉。从icu出来的时候我嚎嚎大哭，告诉家人们我爸想回老家了，在场的家人们无不感同身受、痛哭流涕。当天夜里我和二叔、三叔、小叔就睡在icu病房的门口，最近距离地守护着爸爸，希望他能接收到家人们的心灵感应，等待奇迹的出现。十二月一号早晨icu医生让我们进去商量，是否选择下一步抢救手段，如果家属不签字的话，就默许医生可以采取插管上呼吸机、电击按压等方式，如果不同意或者不需要医生做下一步抢救，病人家属必须提前签字不同意，这些都必须由我尽快决定，这时候所有人又都看向了我，印象中小叔和二姨夫都看出了我的为难不定，在边上小声说着不必要这样折磨人，到了那步就没有意义了，他们没有替我做决定，但会相信并支持我。所以我思考再三，考虑到昨天晚上我和我爸的对话，出于保护我爸最后的身体尊严，不想再遭罪受的目的，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签字不同意，并再三和医生确认我爸没有再挽救回来的可能性，九点左右立即打电话给上海一二零救护车，预约带你回东海老家，从一二零派车赶到中山医院已经十一点了，在这期间我签字办理出院，医生帮你做最后的伤口处理，拔掉各种管子，只留有倒胃管和氧气罩，我帮你把衣服和裤子穿好，那时你已经基本没有意识了，问你任何问题都无法回应。我二叔、三叔、我妈先出发，其他人包车或者高铁回去，救护车上我、妹妹和小叔一路陪着你、我们三个人和你说话安慰你，鼓励你一定要坚持活着到家，期间救护车司机还在高速服务区休息了两次，终于赶在下午五点左右下了东海西高速口，先经过石湖乡，这是你曾经生活过工作过六年的地方，路过石湖林场，这是妈妈工作的地方，也是见证我们一家人相亲相爱辛苦劳作的地方，年轻时你总是利用空余时间带着我和妹妹来帮妈妈栽树苗、收栗子，林场边上有一条河流，这是我小时候农忙结束后你带着我游泳的地方，印象中你老爱逗我和我玩躲猫猫，你一个猛子下去见不着影子了，好几分钟过去都不见你浮出水面，那时候天真地以为你真能憋气，玩过几次才知道你潜水到边上的桥洞下面躲起来，然后我认输找不见你了，你才露出水面，得意地冲着我笑。过了林场很快就到了洪界线，往南就是我们家，往北就是老家，叔叔们已经在老家收拾好屋子等着你来了，我们一刻不停不回南回家，径直去往老家赶，到了门口挤满了庄里的男女老少，乌压压一大片知道你要回来了，都是来看你的亲人们和庄邻，五点三十分到了老家，这时妈妈第一个走了过来，跟你说：“光学，你回到家了，我们带你回来了，你该放下心来了。”这时候三姑早已等在那里：“二哥回家来了，我们让二哥睡一会吧”，屋子里面挤满了人，都在静静地等待那一刻的都来，看着你的呼吸越来越弱，在五点五十五分的时候你面色安详没有痛苦地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时候我们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泪如雨下叫喊声哭泣声混成一片，妹妹趴在床头抚摸着你的额头，帮你整理好衣领和帽子，让你整洁干净地离开，过了一会等我们家人情绪稍微稳定忙事的叔叔伯伯们把床转成南北方向，帮你洗头洗脸理发刮须，换上提前买好的新衣服，十二月一日的晚上注定是个不眠夜。

从十二月一日晚上你去世以后，我守了你三天三夜，束手无策的我，幸好有叔叔们的帮衬，选棺材、算正日时间、找人看风水选坟地、请谁做忙事总管、通知哪些人、用什么档次的桌菜和烟酒等等都能够尽力完成好，亲友们都把你的事情当做自己家事来办，让你能够风风光光地离开，爸爸，儿子为你办的事，你还满意吗？爸爸，想我要托梦给我啊，你在那个世界还好吗？爸爸，我们下辈子再做父子，你能答应我吗？今天就是你的五七了，我们都去给您烧纸了，这时你人间最后的日子，过了今天你就会放心所有的不舍，喝过孟婆汤，跨过奈何桥，一路平安到天堂，人生没有来日方长，只有世事无常。儿子将继承你的遗志，续接你的心愿，照顾好妈妈和妹妹，一大家人都能团结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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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蔚蓝的海

世事无常，节哀顺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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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不可及

那片蔚蓝的海 发表于 2024-01-05 16:43
世事无常，节哀顺变！

面对父亲的离开我束手无策，无能为力，那种无奈没人能体会，父亲没有经过我们的允许独自一个人远行了，远到我要走完这一生才能见到。第二次进icu时我们是多么地想把他抢救回来，他是那么地能抗……一天过去我们输了，没把他抢回来，是我今生刻骨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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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蔚蓝的海

尧不可及 发表于 2024-01-07 08:38
面对父亲的离开我束手无策，无能为力，那种无奈没人能体会，父亲没有经过我们的允许独自一个人远行了，远到我要走完这一生才能见到。第二次进icu时我们是多么地想把他抢救回来，他是那么地能抗……一天过去我们输了，没把他抢回来，是我今生刻骨的痛。

你的父亲是家里的一座大山，猝然离去，难以接受，很理解这种心情。家庭需要传承，生命需要延续，生活还需继续，活在当下，多关心母亲和家人。祝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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